街舞：地下就是希望
连清川
冰川思想库联合创始人、研究员，专栏作家，一道自媒体CEO。曾任《南方周末》编辑、记者，《21世纪经济报道》财富版主编，《21世纪环球报道》副主编，美国《读者文摘》中文版总编辑，哥伦比亚大学东亚研究中心和新闻学院访问学者。出版作品《不合时宜的阅读者》《彷徨的帝国》。
专栏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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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想想，我大约应该就是我们那个四面环山的山镇中学的cool kid。
受金庸的影响，我初中的时候在学校旁边的出租屋里写武侠小说；受陈佩斯的影响，我在某个全校联欢会上带着四个孩子，穿上我从村道观里借出来的道士服，演出全本西游记；受燕舞收录机电视广告的影响，我成了全校唯一一个会跳太空舞的孩子。
▲迈克尔·杰克逊是太空舞的王者。可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图/东方IC）
这一切，让我成功成为了被班主任视为眼中钉的学渣。在“不读书就回去种田”的普适性威胁下，那个学校除了已经被判定为没有前途的落后生之外，没有一个孩子能够有一分钟的时间用于如此广泛的不务正业。
所以，无论我享受多少来自于成为cool kid的欢乐，我始终是地下的：以学习为主流的世界里，我永远是那个被批评、羞辱的对象。然后我终于上了高中，按照我妈的话说，我的聪明花开了。我成了班级里，甚至是年纪里成绩名列前茅的孩子，一切cool的东西都被抛弃。我不再是cool kid，但我被所有主流人群喜欢。
我成为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标杆，我是主流社会，家长、老师、学校的宠儿。
01
到现在，《这！就是街舞》第二季在豆瓣上仍然保持着9.4分，将近4万人参与打分。这在中国综艺中极其罕见。同期的腾讯《创造营》5.7分，爱奇艺《乐队的夏天》7.9分，爱奇艺《中国新说唱》第一期播出几天了，仍然没有足够的参与者打出分来。
在已经全面衰弱的优酷平台上，第一期上来就是9.7分的表现，多少有点奇迹的味道。
不知道是不是童年阴影作祟，这些年来我自动略过了几乎所有的舞蹈类综艺，从早年的舞林大会，舞动奇迹，包括美国的So you think you can dance，以及《这就是街舞》第一季。
可是看完第二季的第一集我就无法把我的眼睛挪开，我的整个眼睛都亮起来，并且我竟然为我曾经有过的太空舞经历有些骄傲起来。
街舞，真的是地下的，从第一期海选开场，就是地下的即视感扑面而来。
何为地下？今天的地下，既不是我们曾经看到的前南斯拉夫电影《地下》那种充满了政治隐喻的叛乱；也不是一群社会的堕落分子在一些黑暗的角落里暗搓搓地搞一些有伤身体和灵魂的勾当；也不是一群社会的弃儿彼此救济温暖穷困的生活；
现在的地下，不过是一群因为热爱而聚集的亚文化的潮流。地下，在全世界都一样兴盛。地下，是一群人对主流的反动。
何为主流？主流就是被一群功成名就的人所控制的名利场。或者说，主流就是大众的、赚钱的、公众文化的；而地下就是小众的、不赚钱的、边缘文化的。
如果拿舞蹈来说，芭蕾舞、民族舞甚或现代舞，就是主流。我看到一个解释很有意思：街舞的起源是因为那些贫苦的年轻人，进不起歌厅，于是就在街边歌以咏志，舞以动容。街边歌成hip-pop，街边舞成街舞。
一群被主流排斥的人，在街边建立起来了自己的艺术形式。这，就是街舞。
我当然知道街舞在中国是存在的，但我完全不能想象到，中国街舞产业已经有了这么深厚的一个江湖。
尽管是地下，但是他们有着自己的赛场，有自己的组织，有自己的群体。有前辈，有后进，有祖师，有师承。他们有着一个自己的完整的秩序和系统。
在我看来全都是新面孔，可是在海选现场中，惊呼频频，中间有他们的大神，有偶像，有OG。那个已经形神兼备充满活力的世界，我们竟然一无所知。
这里面有一群世界街舞比赛的冠军。第一个拿了世界poping（震感舞）的中国人冯正，世界Waacking（甩手舞）冠军AC（雷曦），世界腰王中国女婿金小根，参加过无数次世界比赛“中国乃至全世界最会跳舞的胖子”小海，还有中国自己的街舞比赛KOD创始人高博……
▲这个在场下嗲得让人尴尬的AC（雷曦），上了场魅力四射，让人无法不喜欢他呀。
但是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舞台，重要的是比赛。
我没有任何的语言可以超越他们自己对于节目的形容：燃，炸。这是一个荷尔蒙随时在爆炸的节目，这简直就是青春和年轻这样的词语本身。
年轻是力量、爆发和不服气，是挑战、冲击和往前冲。在海选的现场中，节目组设计的抢夺晋级席位（毛巾争夺战）中，几乎没有一个选手考虑所谓的安全晋级，每个人都抢着往前冲。
在韩庚担任队长和吴建豪担任队长的团队争夺中，两个队彼此之间的抗争和对撞，火花四射，只有5分钟准备时间的齐舞，让人看得热血爆炸。
这样的相互之间的对抗，技巧与勇气的冲突，年轻与前辈的挑战，五分钟就来一次，每期两个小时的节目，全程无尿点。
甚至，这个节目的四位明星队长，都在反对我对明星的不屑与偏见。
易烊千玺，这个我非常反感的掏粪男孩组合（TFBOYS）的成员，在节目中显示了与他的年龄极度不匹配的少年老成，他裁判之公正（甚至对自己的老师也毫不留情）、对于艺术诠释之真知（根本不像一个20岁的小孩好吗），对于人情洞察之老成（宽厚与尖锐兼备），已经远远超越了所谓偶像团体的形象；
▲易烊千玺谈艺术，这是个小孩吗？（图/网络）
小猪罗志祥还是一样油滑，但对于街舞之热爱与专业，一览无余；
韩庚，我从来没有看过的韩国Super Junior前成员，看起来是莫名的油腻，但是和队员齐舞的时候，魅力四射，光芒难掩；
最大的惊喜来自于原本的F4成员吴建豪，今年他替代了黄子韬。上来他就说了一句：他们都是会跳舞的明星，而我是一个Dancer。真的，他的所有行为都在诠释自己的这句夸下的海口。在选手跳出高难度动作的时候，他会直接从座位上跳起来；当选手表现出高超的技艺时，他毫无芥蒂地跑过去向他致敬，嘴里一直叫着“respect”；他毫无心理障碍地冲下去和所有的队员齐舞；每一次只要出现斗舞，他都要声嘶力竭地叫一句“It's time to battle”。
没有阶级，没有等级，没有架子，没有明星范。什么都没有，就是一个普通的、热爱的、热血的dancer的表现。
每一期，我们都不是在看一场综艺表演，我们都在看一场大型的街舞现场。每个人，都在努力显示的，是对于街舞的热爱、对技艺的尊崇、对勇气的认同。
哪个综艺节目可以这么真实，这么热血？
02
我没有看过第一季。按照节目自己的说法，第二季在赛制上对第一季做了比较多的变动，结果就是：第一集就像是决赛。
最起码从效果上来说，此言不虚。每一集里常用的一个成语，叫“神仙打架”，意思是说，强中更有强中手的场面频繁发生。
街舞的技艺的确是非常热血的，尤其是地板舞（Breaking），大量的地面动作、翻腾、跟斗等高难度动作。在100进49的一场齐舞比赛中，其中有一个队准备了秘密武器，有一个BBoy（地板舞者）以头为支点进行多圈旋转，当观众和场下选手已经惊呼不迭的时候，另外一队全员表演了身体旋转。吴建豪直接激动得从座位直接蹦到了场下。
可是技艺高能却并非一个节目受到追捧的终极原因。如果是那样的话，大家买票去看表演就好了。更重要的是，在整季的进行中，街舞本身的精神是推动发展的根本力量：不服输、不服气、不服从。
没人能够否认这仍然是一个节目，带有表演性质。但是任何精心设计的桥段，都远没有真实的力量来得惊人。
在100进49的比赛中，来自老挝的Bboy Gumball（孙吾空）直接就在节目组里说：我知道他们对面都是一群老的breaking舞者，我们很尊敬他们，但是我们就是来干掉OG的。
在接下来的一场battle里，一个年轻的舞者小宇，要挑战在行业中被广泛看好的舞者鸭子。他在采访中说，我知道他很强，但我不想让他就那么容易过。我要告诉所有的舞者，不要畏惧强者。他输了，但这就是街舞的精神。
吴建豪海选，踢掉了许多这个行业中公认的强者，他说，街舞就是要battle。
从第一集，到6月15日播出的第5集，没有一场没有意外，没有一场有一个人因为他的名气和圈里的地位能够安全过关，所有的关键词就是battle。你要赢，就得干掉比你更老、更有名气、更有地位的人。并且，没有一个人能够保你过关：这里所有的人，都虎视眈眈，都等着要和你battle。这里，几乎没有任何可以作奸犯科的机会。
为什么可以这么热血，为什么可以这么不服气。
因为地下。这里无法成为名利场。街舞仍然是地下的，即便你赢得了世界冠军，永远有比你年轻的人要蹦出来干掉你。你无法因为街舞的优秀而被主流接受。这里没有大量的金融资本涌动，等着捧你上位，带来巨型的流量；这里也没有制作、经纪、平台、金主拿着大量的人民币，等着你创造商业奇迹。
一切都只能源于热爱和专注。
▲街舞的精神，就是战斗。（图/网络）
街舞舞者有着迷之优越感。在海选中有一位偶像歌手出现，引发的却是一片嘘声。他们说：偶像就是靠颜啊，这么多顶尖高手在这里，她来干什么。
但是他们却很真诚地，在她跳完之后说，这个有点料。
因为热爱，所以他们就是这么真诚。他们对所有既成的秩序不服气；他们对所有固化的等级不服输；他们对所有不真诚的东西不服从。他们时刻都在准备battle。
在这场胜者也所得寥寥的比赛者，唯有街舞自身的精神，能够驱动他们，以真诚、热情和无所畏惧的勇气，向一切旧秩序挑战。
所有的一切技艺，最可怕的结果就是驯服。
看看隔壁腾讯的《创造营》就知道。在一场号称是比赛的综艺节目中，每一个人，从导师到选手，从主持人到导演组，每个人时时刻刻都在表演，或准备表演。没有任何一个人真诚地把这场赛事当成一场竞赛。
他们连去年《创造101》的关键词——努力都抛弃了。去年的口号是逆风翻盘，向阳而生，他们有令人争议的杨超越和高秋梓。这两个人一个靠颜值，一个靠卖萌，成为了整个节目的赢家。可是，每个在观看节目的人都知道，锦鲤杨超越在努力，并且一直在为自己毫无来由的人气感到抱歉；而胖大腿的高秋梓也一直在努力，想要不辜负粉丝给她的支持。
这是真实的力量。
也许是因为腾讯的制作组看到了杨超越和高秋梓不费吹灰之力的流量，所以他们让全员来耍乖卖萌骗流量。这样的一个活生生的名利场，这样不费吹灰之力的成功，让每一个孩子都试图通过低劣的表演来赚取巨型的成功，连最有实力的周震南，都假得像一个没有实力的假小孩。
名利场，让所有的力量都变成了表演；而地下，让所有的表演都变成了力量。
这几天，因为看了街舞，我喜欢上了华晨宇的《异类》，听了一遍又一遍。那年轻世代所嘶吼出来不服、挑战和叛逆，令人血脉贲张。可是我一看时间，这是2015年的作品。花花，你还是异类吗？
当年，邓紫棋出现在歌手的时候，我惊为天人。她是挑战者，她是生猛海鲜，她是在成人市场中闯进来的一股新生。可是，几年过去了，她成熟了，她驯服了。她只是名利场中的庸众。
市场驯服了不服，异类成为主流。暮霭沉沉。
在这个时代里，暴富的追求和成功学的盛行，已经把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可以计算的东西。
艺术本有标准，技艺本有修炼。娱乐圈不是只有娱乐，娱乐圈也有标准，有修炼。韩国的男团女团之所以能够在市场上站稳脚跟，成为整个东亚的偶像团队的标杆，就是因为他们有强大的市场标准。
这个标准，需要用马尔科姆·格拉德维尔《异类》中所说的一万小时的训练来实现。
可是，没有纯粹的来自于热爱、奉献和不服的精神，没有人能够坚持那一万个小时。
在这样的一个所有一切都在下行的年代里，只有像街舞这样，不服气、不服输、不服从的精神，才能矫正这个虚饰的、伪装的、浮躁的市场。
因为只有热爱、纯真和勇往直前的力量，才能把我们从全民皆down的气氛中拯救出来。
从这个角度上说，街舞就是艺术的希望；地下，就是我们重新崛起的希望。
*本文系网易新闻·网易号“各有态度”特色内容。
（投稿邮箱：bcsxk2016@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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